陇东南的秋雨淅沥,天水古城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温润的光。在伏羲庙旁的雕漆作坊里,68 岁的郭效宗正握着刻刀,在朱砂红漆的木胎上雕琢《丝路驼铃》:刀尖游走处,驼队的鬃毛根根分明,丝绸的褶皱随风扬起,漆色在光影中流转出三层渐变 —— 这门传承了三千年的 "雕漆活化石",正以古老技法与现代审美的对话,续写着中国漆艺的传奇。

天水雕漆传承路:工艺坚守与创新的交织
一、陇右漆韵:从先秦遗珍到宫廷贡品的技艺传奇
天水雕漆的源头,藏在武山傅家门遗址的陶罐残片里。距今 5000 年的仰韶文化层中,考古学家发现了天然生漆调制的红色涂料,这比《诗经》中 "山有漆,隰有栗" 的记载还要早两千年。到了汉代,张骞通西域带回的核桃油与本地生漆融合,催生了 "燥漆" 工艺,使漆器既能保持天然光泽,又可抵御西北的干燥气候。唐代诗人杜甫途经秦州时,曾以 "近闻西枝西,有谷杉漆稠" 描绘当地漆林繁盛之景,可见此时雕漆已从实用器皿升华为艺术珍品。
明清时期是天水雕漆的巅峰时代。秦州知府在呈给朝廷的贡品清单中,常列有 "嵌玉雕花漆案"" 堆漆描金屏风 ",这些贡品以" 刀法圆润、漆面如镜、纹样富丽 "著称,其中最负盛名的" 十二扇屏风 ",每扇均以《山海经》神兽为题材,采用浮雕、镂空、镶嵌等七种技法,耗工时三年方得成器。故宫博物院藏的清乾隆年间雕漆方盒,底部阴刻" 秦州李记 "款识,其牡丹纹的层叠雕法,至今仍是天水工匠秘传的" 看家本领 "。
二、七十二道工序的坚守:非遗传承人的时光密码
走进郭效宗的工作室,仿佛踏入了一个流动的漆艺博物馆。三米长的工作台上,整齐排列着 28 种不同型号的刻刀,刀刃薄如蝉翼,刀柄包浆温润 —— 这是他数十年握刀的印记。"天水雕漆讲究 ' 三分雕,七分漆 '",老人蘸着生漆在木胎上演示,"光是制胎就要选三年以上的杜梨木,经九道烘干工序,确保含水率低于 8%;髹漆需每日一层,每次间隔 12 小时,阴干室的湿度必须稳定在 65%......"
最令人惊叹的是雕刻工序。在厚度仅 2 毫米的漆层上,工匠需先以针笔勾勒轮廓,再用三角刀刻出肌理,最后以月牙刀修出弧度。郭效宗的得意之作《敦煌飞天》漆盘,飞天衣袂上的飘带细如发丝,却能在侧光下呈现出五种层次的凹凸感,"这叫 ' 隐起雕 ',刀下力度差半毫,光影效果就全毁了。" 他的徒弟陈小丽展示着自己的练习作品,木胎上密密麻麻的刻痕,是初学者必经的 "千刀万磨"。
2006 年,天水雕漆入选首批国家级非遗名录,全市登记在册的传承人仅余 17 人,且平均年龄超过 60 岁。为防止技艺失传,郭效宗将自家老宅改造成传习所,免费招收学徒,"现在的娃娃嫌学漆艺脏,手上沾了生漆要过敏,可老祖宗的东西总得有人接。" 他的工作台上,摆着一本泛黄的《漆经》抄本,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历代工匠口传心授的配方,"生漆兑桐油的比例,阴天和晴天要差两钱,这些细节书里没写,全在匠人的手心里。"
三、破局之路:当传统工艺遇见现代生活
面对工业化生产的冲击,天水雕漆曾一度陷入困境:20 世纪 90 年代,全市雕漆企业从 50 余家锐减至 3 家,传统漆家具因价格高昂、款式陈旧无人问津,连故宫修复订单都曾一度外流。转机出现在 2013 年,当地***推出 "非遗活化计划",在伏羲文化节设立雕漆专场,邀请苏州设计师与本地工匠合作,将传统的 "岁寒三友" 纹转化为现代家居的装饰元素。当年推出的 "丝路花语" 系列漆盘,在深圳文博会上首日售罄,订单额超过 300 万元。
年轻一代工匠带来了更多创新可能。80 后传承人王雅妮在英国学习设计归来后,将天水雕漆与当代首饰结合,推出 "漆语" 系列:以银为胎,髹以天水特有的石绿漆,再镶嵌本地出产的祁连玉,传统的 "填彩漆" 工艺在耳环、手镯上焕发出新的生命力。她的作品《陇原晨曦》在米兰设计周展出时,意大利策展人惊叹:"这是用东方的色彩哲学讲述自然故事。"
四、平衡之道:在市场浪潮中守护匠心
在天水雕漆产业园,传统工艺与现代生产实现了微妙平衡。车间里,数控车床正在加工标准化木胎,却必须经过老工匠的手刨工序才能进入髹漆环节;自动喷漆设备旁,非遗传承人亲自调试生漆与矿物颜料的配比,确保机器喷涂的漆面仍保有手工的温润质感。"我们分了两条线:高端定制坚持全手工,一件屏风耗时半年,针对收藏市场;生活文创采用半机械化,让雕漆首饰、茶具走进寻常百姓家。" 产业园负责人李建国介绍,这种 "双轨制" 让企业年销售额突破 5000 万元,同时保住了 36 项核心手工技艺。
***的政策扶持为传承注入强心剂。天水设立了 2000 万元的非遗保护专项资金,建设雕漆博物馆和数字展厅,运用 VR 技术还原七十二道工序;与高校合作开设 "漆艺设计" 专业,培养既懂传统技法又能玩转 3D 建模的复合型人才。2024 年,天水雕漆首次亮相上海进博会,当《千里江山图》漆艺屏风在智能灯光下变幻色彩时,外国采购商纷纷惊叹:"这是流动的东方美学。"
尾声:在时光里续写漆色传奇
暮色降临,郭效宗的作坊里依然亮着灯。他正在指导徒弟修复一件明代残漆盒,用显微镜观察漆层的老化纹路,再以新漆一点一点填补。"有人说我们守着老手艺不放,可你看这漆色,历经五百年还能透出光来,这是机器永远做不出的温度。" 老人的刻刀在漆面上划出优美的弧线,木屑与漆香交织,仿佛三千年的时光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。
如今的天水街头,雕漆元素已悄然融入现代生活:咖啡馆的吧台嵌着雕漆山水纹,文创店里的漆艺书签印着伏羲八卦,就连年轻人的手机壳上,也能见到简化的牡丹雕纹。当传统工艺不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,而是成为可触摸、可使用、可传承的生活美学,天水雕漆便完成了最动人的传承 —— 它没有被时光掩埋,反而在创新与坚守的交织中,绽放出跨越千年的光彩。正如漆树上的汁液,历经割取、熬制、髹涂的漫长过程,最终凝结成永不褪色的美丽,这门古老技艺的传承之路,本身就是一曲关于坚守与新生的赞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