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京市朝阳区的一间画室里,78 岁的爱新觉罗・启骧正在宣纸上勾勒工笔山水,落款处 "启骧" 二字旁,悄然钤印着满文 "ᠠᡳᠰᡳᠨ ᡤᡳᠣᡵᠣ"(Aisin Gioro)。这个曾被《清会典》列为 "国姓" 的家族,如今在身份证上多以 "金"" 肇 ""罗" 等汉姓示人,唯有在族谱、书画或宗族祭祀中,才会浮现出完整的 "爱新觉罗" 字样。从长白山麓的部落图腾,到紫禁城的龙纹御玺,再到当代社会的身份符号,这个满族第一姓氏的变迁史,恰似一面镜子,映照出王朝更迭、民族融合与文化认同的复杂光谱。

爱新觉罗氏:从龙兴之地到当代身份证 —— 满族第一姓氏的汉化迷途与身份重构
一、龙兴之地的等级密码:"觉罗" 与 "爱新" 的宗法分野
在《满洲实录》记载的传说中,爱新觉罗氏的始祖布库里雍顺乘木筏顺牡丹江而下,在三姓之争中被推举为贝勒,其部族以 "爱新"(满语 "黄金")为姓,以 "觉罗"(满语 "远方宗族")为氏,形成 "爱新觉罗" 这一兼具尊贵与谱系的特殊称谓。至努尔哈赤建立后金,正式确立 "宗室" 与 "觉罗" 的等级制度:皇帝直系子孙称 "宗室",系黄色腰带(黄带子);旁支称 "觉罗",系红色腰带(红带子),两者共享 "觉罗" 族称,却以 "爱新" 作为区分核心圈层的标志。
这种等级分化在《八旗通志》中有着清晰记载:康熙年间,宗人府规定 "爱新觉罗子孙命名,需由内阁敬拟字样,不得与民姓混淆",乾隆朝更编纂《玉牒》,将宗室谱系细化至每代生卒、婚娶、封爵。至清末,仅宗室人口已达 14 万,加上觉罗支系,爱新觉罗氏成为满族中人口最多、地位最显赫的姓氏。然而这种荣光背后,是严密的宗法枷锁 —— 每个族人的身份,从出生便被黄带子、红带子所界定,既享受特权,也承载着王朝兴衰的重负。
二、辛亥枪响后的身份脱敏:从 "国姓" 到汉姓的集体迁徙
1912 年 2 月 12 日,隆裕太后颁布退位诏书,爱新觉罗氏的命运随之急转直下。据《清史稿・宗室列传》记载,民国初年,北京街头出现 "诛锄满虏" 的标语,各地旗人遭冲击事件频发,迫使族人开启大规模改姓。改姓策略大致分为三类:
谐音取义:"爱新" 满语为 "Aisin",意为黄金,故多改姓 "金",如溥仪胞弟溥杰改名金杰,画家溥佐改名金佐;
溯源追远:以清朝肇兴之地为名,取 "肇"" 赵 "(谐音" 觉罗 "),如雍正帝后裔多以" 肇 "为姓,书法家启功虽为雍正九世孙,却坚持用" 启 "姓,自称" 姓启名功 ";
化整为零:旁支觉罗改姓 "罗"" 关 ""鄂" 等,如《黑龙江爱新觉罗氏宗谱》记载,其始祖随清军入关前本属 "伊尔根觉罗",民国后简化为 "罗氏"。
这场改姓潮在 1930 年代达到顶峰,据 1936 年《北平市户籍统计》,原属宗室的 2.7 万人中,92% 已改用汉姓。曾经象征皇权的 "爱新觉罗",在历史巨变中沦为需要隐藏的符号。画家金鸿钧(原名额尔德尼)回忆童年:"父亲严禁我们在学校提及姓氏,说 ' 说了会被欺负 ',直到 1980 年代,我才敢在画作上署原名。"
三、当代的身份重构:从避忌到文化资本的符号转换
进入 21 世纪,随着民族政策的宽松与文化自觉的兴起,爱新觉罗氏的姓氏态度发生微妙转变。在沈阳故宫东侧的 "宗室书院",每周六都会举办满文书法班,授课老师爱新觉罗・恒绍(乾隆七世孙)身着马褂,胸前挂着镶有 "爱新觉罗" 族徽的工牌:"过去改姓是为了生存,现在公开姓氏是为了传承。" 这种转变在艺术领域尤为明显:启骧、毓紫薇等画家坚持在作品中使用满文落款,将姓氏转化为独特的文化标识;年轻一代如演员爱新觉罗・启星,更是主动在演艺生涯中保留复姓,称 "这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名片"。
然而身份重构并非一帆风顺。在办理身份证时,许多族人面临选择困境:新疆的爱新觉罗・焘因系统无法录入满文姓氏,最终登记为 "金焘";长春的肇女士则在户口本上保留 "爱新觉罗",却在日常生活中简称为 "肇"。这种分裂性认同,在《爱新觉罗氏宗谱・续修版》中可见一斑 —— 谱中既收录了坚持复姓的族人,也为改姓者标注 "原姓爱新觉罗",形成 "一姓两称" 的特殊记录。
四、启骧的选择:在传统与现代间寻找平衡
作为雍正帝第九代孙,启骧的身份轨迹颇具象征意义。他幼年随父改姓 "金",直到 1985 年参与编纂《爱新觉罗家族全书》时,才重新启用家族姓氏。"刚开始签名写 ' 爱新觉罗・启骧 ',手都是抖的。" 他指着画室中悬挂的《宗室训》拓片,上面 "毋忘根本,毋傲毋怠" 八字正是家族传承的核心。在他看来,姓氏既是血脉印记,也是文化载体:"我们不应该纠结于 ' 黄带子 ' 还是 ' 红带子 ',而是要让 ' 爱新觉罗 ' 成为传承满族文化的符号,比如满语、骑射、宫廷艺术。"
这种理念体现在他的行动中:他发起 "满族文化进校园" 项目,在中小学教授满语儿歌;为故宫修复的《千里江山图》题跋时,特意用满汉双语落款;甚至在设计个人名片时,将身份证上的 "金启骧" 与族谱名 "爱新觉罗・启骧" 并列,形成独特的身份双轨制。"身份证上的姓名是法律符号,族谱里的姓名是文化符号,我们这代人,就是要当好两个世界的桥梁。"
站在沈阳北陵公园的皇太极雕像前,望着碑文中 "爱新觉罗" 的满文拼写,不难发现这个姓氏的命运始终与时代共振:它曾是皇权的象征,在王朝崩塌后被迫隐身,又在文化复兴中寻得新的定位。当代爱新觉罗氏的选择,早已超越了简单的 "改姓" 或 "复姓",而是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,重新定义姓氏与身份的关系 —— 当启骧的孙子在幼儿园向同学介绍 "我姓爱新觉罗,就是清朝皇帝的姓" 时,这个曾经充满等级色彩的姓氏,正褪去政治光环,成为承载民族记忆的文化符号。或许,这正是一个古老姓氏在现代社会最优雅的转身:不是困守过去的荣光,而是作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见证,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续写新的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