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林松原满族新城戏传承中心的排练厅里,68 岁的赵彩霞正指导年轻演员甩动水袖。她的手腕轻转,三尺白绸如流水般划过半空,突然以 “寸子舞” 的细碎步轻点地面,水袖骤然收势,与手中八角鼓的铜铃震颤声同时定格。“这是《铁血女真》里阿古打的亮相动作,” 赵彩霞的嗓音带着唱腔特有的共鸣,“要把满族马队的剽悍藏在水袖的柔里,把八角鼓的苍凉裹在舞步的脆里。” 作为满族新城戏唯一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,她的水袖与鼓点正在完成一场跨越三百年的对话:让诞生于松花江畔的满族戏曲,在八角鼓的叮咚声与水袖的翻飞中,唱出古今交融的新声。

满族新城戏的古调新声:八角鼓与水袖功的时空对话
一、八角鼓里的白山黑水
松原市博物馆的展柜里,一只清代八角鼓静静陈列。鼓面蒙着羊皮,八个角镶嵌着铜铃,鼓边刻着 “子孙万代” 的满文纹样。“这是新城戏的根,” 赵彩霞轻抚复制品的鼓面,指腹摩挲着鼓身的 “万字纹”,“最早是满族猎人的乐器,围猎时敲鼓聚众,后来才变成说唱的伴奏。” 在满族口述史里,八角鼓的八个角象征八旗,鼓声模拟的是松花江的浪涛,铃响则代表山林里的鹿鸣,这种源自渔猎生活的乐器,后来成为新城戏唱腔的灵魂。
满族新城戏的诞生充满传奇色彩。20 世纪 50 年代,松原民间艺人将满族曲艺 “八角鼓” 与东北地方戏融合,创作出这种独特剧种。它既保留了八角鼓说唱的 “檀板节奏”,又吸收了京剧的水袖功、昆曲的身段,更将满族民间舞蹈 “莽式舞”“萨满舞” 化为表演程式。赵彩霞的师傅、创始人石维坚曾说:“新城戏的唱腔要像松江水,时而平缓如‘悠板’,时而湍急如‘快板’,水袖功则要学长白山的雾,看似轻柔,实则有骨。”
传统剧目里藏着满族的文化密码。《红罗女》中,红罗女的水袖翻转幅度达三尺,模拟的是满族少女采摘山参的动作;《萨布素将军》的 “出征舞”,演员脚步踏的是 “八旗阵” 的方位,八角鼓的节奏对应着行军的鼓点。赵彩霞保存的 1962 年演出本上,详细记录着每个动作的寓意:“云手” 象征狩猎时拨开树丛,“卧鱼” 代表跪拜山神,就连水袖的颜色都有讲究 —— 红色为喜,白色为丧,蓝色则用于表现江水。这些程式不是简单的技巧,而是满族先民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生活的热爱。
二、寸子舞与唱腔的跨界融合
在新城戏《铁血女真》的排练现场,赵彩霞正纠正青年演员的 “寸子步”。演员们踩着五寸高的木底鞋,脚步要像 “踩在棉花上”,每步移动不超过三寸,同时唱腔要保持 “高腔低唱” 的圆润。“这是我把满族‘寸子舞’融进唱腔的尝试,” 赵彩霞示范着将水袖甩至头顶,同时用 “花腔” 唱出高音,“寸子步的颠簸能让气息产生自然颤音,比刻意唱出来的更有味道。”
这场融合源于一次抢救性发掘。2003 年,赵彩霞在整理老艺人资料时,发现记载着 “寸子舞” 的残本。这种源自满族宫廷舞的技艺,舞者需踩高寸子模拟 “踩雪行走”,曾在民国后失传。她花三年时间复原动作,又大胆将其与新城戏的 “柳子腔” 结合:在《樊梨花》选段中,樊梨花的 “点将” 唱段,配合寸子步的顿挫,每个字都像 “马蹄踏雪” 般有力;在《珍珠湖》的抒情段落里,寸子步的细碎与水袖的飘逸结合,唱腔如 “雪花落水面” 般轻柔。
创新从未脱离传统根基。赵彩霞要求演员每天晨功必须练 “八旗功”:正黄旗的 “刚劲”、镶白旗的 “灵动”,每种功法对应不同的唱腔特点。她还将满族谚语、民谣融入唱词,新编《松花江畔》中,渔民的唱段加入 “棒打狍子瓢舀鱼” 的俗语,八角鼓的伴奏里混进渔汛时的号子声。“有老观众说,听这戏就像回到小时候在爷爷家的火炕上,” 赵彩霞笑着说,“这就是我要的 —— 让新城戏既有老辈的记忆,又有年轻的气息。”
融合带来的生命力显而易见。改编后的《铁血女真》在吉林省戏曲节上连演 23 场,场场爆满,其中 30 岁以下观众占比达 45%。赵彩霞独创的 “寸子水袖” 组合动作,被纳入戏曲院校的教材,成为新城戏的标志性符号。
三、校园里的传承新苗
富康村满族艺术学校的操场上,20 个孩子正踩着寸子鞋练习 “走圆场”。12 岁的那鑫雨重心不稳摔在垫子上,爬起来继续练,她的水袖被汗水浸湿,贴在胳膊上。“刚开始走三步就摔,现在能跳完整段《红罗女》了。” 这个满族女孩眼里闪着光,她的八角鼓是赵彩霞亲手做的,鼓边刻着她的满文名字。
这所位于松原市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的乡村学校,是赵彩霞 “非遗进校园” 的试验田。2010 年,她带着道具车第一次来富康村时,全村会唱新城戏的只剩 3 位老人。“孩子们连八角鼓都没见过,” 赵彩霞回忆,“我就先教他们唱满族儿歌,用矿泉水瓶做简易鼓练习节奏。” 如今,学校已形成 “幼儿园启蒙、小学筑基、中学提高” 的培养体系,编写了《满族新城戏少儿教程》,将身段训练融入体育课,唱腔教学放进音乐课。
最特别的是 “双师课堂”:赵彩霞每周来校授课一次,平时由本校老师通过 VR 设备复习 —— 学生戴上眼镜,就能看到赵彩霞的动作分解演示,系统会实时纠正他们的步频、手势。富康村小学的 “小新城剧团” 已能演出《小猎手》《珍珠湖畔》等 5 出折子戏,去年在全国少儿戏曲小梅花奖中斩获金奖。
传承的种子正在扩散。松原市已有 12 所学校开设新城戏课程,培养小演员 300 余人。那鑫雨的表姐那明月,从这里考入吉林艺术学院戏曲系,成为专业剧团最年轻的演员。“以前村里的女孩初中就辍学打工,” 校长包金山说,“现在学戏能考大学、当演员,家长们都乐意送孩子来。” 去年,富康村被评为 “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”,孩子们的演出成了接待游客的保留节目,戏服上的刺绣纹样还带动了村里的手工艺品销售。
校园之外,传承形式更灵活。赵彩霞在抖音开设 “彩霞教戏” 账号,上传 “一分钟学甩袖”“三步学会八角鼓” 等短视频,累计播放量超 2000 万。她还与松原市文旅局合作,在景区设置 “体验角”,游客可穿上戏服,跟着 AR 指导学唱经典唱段,去年参与人数达 5 万人次。
四、跨越国界的女真史诗
巴黎中国文化中心的舞台上,《铁血女真》的大幕缓缓拉开。当饰演阿骨打的演员踩着寸子步亮相,水袖在聚光灯下划出金色弧线,台下响起惊叹声。这段讲述女真族建立金朝的史诗,用新城戏的 “吟板” 唱腔演绎战争场面,用八角鼓的 “闷击” 表现厮杀,最后以满族大秧歌的欢快舞步收尾 ——2019 年的这次演出,让欧洲观众第一次见识到满族戏曲的魅力。
新城戏的国际之旅始于 2008 年。赵彩霞带着《红罗女》赴韩国演出,剧中 “祭江” 段落的萨满舞与韩国江陵端午祭的仪式意外契合,两国演员当场即兴合作,新城戏的水袖与韩国传统舞的扇子交织成 “友谊之舞”。此后,剧团先后赴俄罗斯、日本、美国等 13 个国家演出,《铁血女真》《萨布素将军》成为保留剧目,其中在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的演出,被《华盛顿邮报》评为 “最具东方神秘色彩的舞台奇观”。
国际交流带来了双向滋养。在与俄罗斯远东地区的戏剧团体合作时,赵彩霞吸收了 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” 的表演方法,让新城戏的情感表达更细腻;日本观众对 “能剧” 与新城戏的相似性的反馈,启发她深入研究满族萨满舞与日本神乐的共通之处。“不是简单的演出,而是对话,” 赵彩霞说,“我们在告诉世界满族的故事,也在从别人的眼里重新认识自己的文化。”
文化输出带动了研究热潮。中央民族大学、吉林师范大学先后成立新城戏研究中心,整理出版《满族新城戏史料汇编》;海外汉学家开始关注这种剧种,法国学者皮埃尔・杜邦的《八角鼓里的东北亚》,专门分析新城戏中的满族民俗元素。去年,“满族新城戏海外推广中心” 在首尔成立,赵彩霞的弟子金顺玉常驻韩国,教授当地演员学唱新城戏,“让八角鼓的声音,在更辽阔的土地上响起。”
暮色中的排练厅,赵彩霞正带着年轻演员排练新戏《松花江儿女》。剧中,抗日英雄的水袖与现代舞蹈动作结合,八角鼓的节奏里融入了钢琴伴奏。“师傅说,戏要像松花江,能纳百川,” 年轻演员们齐声说,声音里带着唱腔的韵味。赵彩霞看着他们,仿佛看到自己 16 岁第一次登台的模样 —— 水袖翻飞间,是满族的过去,更是戏曲的未来。
从白山黑水到异国舞台,满族新城戏的鼓点从未停歇。那八角鼓的叮咚与水袖的飒飒,正在谱写一曲跨越时空的民族欢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