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3 年深秋,莫高窟第 16 窟的栈道上,85 岁的樊锦诗正俯身查看壁画修复情况。夕阳透过九层楼的檐角,在她银白的发丝上镀上金边,手中的手电筒光束掠过飞天的飘带,照亮了壁画上细微的裂痕。“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都在跟时间赛跑。” 她轻声说。从 1963 年北大考古系毕业来到敦煌,这位 “敦煌女儿” 已在大漠深处守护了 58 年。她用 “数字敦煌” 让千年壁画永驻人间,以 “预约制” 为莫高窟筑起防护盾,更用一生的坚守证明:文化的传承,是一场与时光的持久战。

樊锦诗:守护敦煌 58 年的 “敦煌女儿”
一、抉择:从燕园到大漠的青春答卷
1963 年的夏天,北京大学考古系的毕业典礼上,24 岁的樊锦诗收到了两份通知:一份是留在北京故宫博物院,一份是远赴甘肃敦煌文物研究所。彼时的敦煌,在地图上只是一个模糊的圆点 —— 黄沙漫天,交通闭塞,研究所的土坯房连电灯都没有。母亲哭着劝她:“女孩子家,在京城多好,去那种地方会被风沙吞掉的。”
樊锦诗却想起两年前实习时初见莫高窟的震撼。当她钻进昏暗的洞窟,手电筒光扫过第 323 窟的《张骞出使西域图》,那些历经千年的线条仍如流水般灵动,“仿佛能听见画中人的呼吸”。毕业前夜,她在日记本上写下:“敦煌的壁画在剥落,等待有人为它们挡住风沙。” 最终,她背着简单的行囊,登上了西去的列车。
初到敦煌的日子,现实比想象更严酷。住的土房四壁漏风,夜里能听见老鼠跑过梁木的声响;喝的水带着盐碱味,喝下去胃里阵阵发紧;最难熬的是孤独 —— 与在武汉大学任教的丈夫彭金章分居 19 年,每年只能见一次面。1967 年,儿子出生才 40 天,她就把孩子托付给母亲,赶回敦煌处理壁画病害。“不是不心疼,只是莫高窟更等不起。” 她在给丈夫的信中写道,信纸边缘沾着大漠的沙尘。
1986 年,彭金章为了支持妻子,主动申请调到敦煌研究院。当他在风沙中看到妻子粗糙的双手和晒成古铜色的脸颊时,这个沉默的男人红了眼眶。在莫高窟旁的土坯房里,他们终于有了真正的家,而樊锦诗的办公室里,始终放着一张燕园的照片 —— 那是她的起点,却早已不是归宿。
二、守护:与风沙赛跑的壁画医生
“壁画是有生命的,它们会生病,会衰老。” 这是樊锦诗常对年轻研究员说的话。上世纪 80 年代,莫高窟的壁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:第 321 窟的飞天裙裾出现大面积起甲,颜料像干枯的树皮般卷曲;第 285 窟的供养人画像因湿度变化出现空鼓,随时可能整片剥落。最让她痛心的是,游客呼出的二氧化碳加速了壁画氧化,旺季时洞窟内的湿度能飙升到 90%。
樊锦诗带着团队开始了 “壁画修复攻坚战”。没有现成的技术,她就带着年轻人从古籍里找方法,在《天工开物》中发现 “用糯米汁混合石灰做黏合剂” 的记载,改良后用于壁画加固;缺乏设备,她骑着骆驼到附近县城的医院借显微镜,观察壁画颜料的成分;为了掌握最佳修复时机,她连续三个月记录洞窟内的温湿度变化,笔记本上的数据密密麻麻,边缘被风沙磨得卷了边。
1998 年,第 96 窟(九层楼)的弥勒佛塑像出现裂缝,樊锦诗冒着 40℃的高温钻进佛像内部勘察。狭窄的空间里,她跪着挪动身体,用手触摸塑像的泥胎,汗水浸透了工作服,与灰尘混在一起结成硬块。“当时就想着,哪怕用手托着,也不能让佛像塌下来。” 最终,团队采用 “微创手术” 式修复,在不破坏原貌的前提下注入特殊黏合剂,让千年大佛重获稳固。
在她的推动下,敦煌研究院建立了中国首个文物保护领域的多学科实验室,涵盖化学、材料、生物等 13 个学科。到 2000 年,他们已修复壁画 3000 多平方米、彩塑 50 余尊,研发的 “壁画病害防治技术” 获国家科技进步奖,被推广到全国 100 多个石窟寺。
三、创新:让敦煌在数字世界永生
2003 年,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让莫高窟的几幅壁画出现新的剥落。樊锦诗站在洞窟里,看着簌簌掉落的颜料碎屑,突然意识到:“再完美的修复,也挡不住时间的侵蚀。我们必须给敦煌留一份‘数字备份’。”
“数字敦煌” 项目启动之初,质疑声四起:“文物保护靠的是锄头和刷子,搞这些高科技有什么用?” 樊锦诗力排众议,带着团队啃下了这块硬骨头。早期的三维扫描设备笨重如冰箱,需要六七个人抬进洞窟;为了避免强光损伤壁画,扫描必须在微弱的红光下进行,研究员们常常在洞窟里一待就是 12 小时,眼睛熬得布满血丝。
最困难的是第 61 窟的《五台山图》—— 这幅面积达 43 平方米的壁画,是世界上最早的立体地图,上面有 170 多个寺庙、2000 多个人物。为了精准扫描,樊锦诗请来了浙江大学的专家,共同研发 “分区域扫描拼接技术”。整整 8 个月,她每天都到洞窟监督,反复比对扫描数据与原图的误差,要求 “每个像素都不能错”。当最终的数字图像在屏幕上呈现,连壁画上的细小裂纹都清晰可见时,65 岁的她像个孩子一样哭了。
2016 年,“数字敦煌” 资源库上线,30 个洞窟的高清图像、7 个洞窟的全景漫游首次向全球开放。截至 2023 年,已有超过 1.2 亿人次在线 “云游” 莫高窟,有人在虚拟体验后留言:“虽然没去过敦煌,但那些飞天好像从屏幕里飞进了我的梦里。”
与此同时,樊锦诗推行的 “莫高窟预约制” 引发更大争议。2014 年,她宣布将每日游客量从 3 万人缩减至 6000 人,分时段参观,配备专业讲解员。“限流不是拒人于门外,而是为了让后人还能看到完整的莫高窟。” 她带着工作人员在景区门口向游客解释,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天。如今,预约制让洞窟内的二氧化碳浓度下降了 40%,而游客的满意度反而从 78% 升至 95%—— 人们在有序的参观中,更能读懂壁画里的故事。
四、传承:大漠深处的 “敦煌学派”
在敦煌研究院的食堂里,有一张固定的餐桌总是坐着年轻人。每天中午,樊锦诗都会在这里和他们讨论工作,从壁画修复技术到数字建模难题,她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年轻人的想法。“我老了,但敦煌的事业永远年轻。” 她先后从北大、复旦等高校引进 300 多名专业人才,设立 “敦煌奖学金”,资助年轻学者研究石窟艺术。
1998 年,她推动成立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,系统开展莫高窟北区的发掘工作,出土的汉简、帛书填补了敦煌史研究的空白。她主编的《敦煌石窟全集》耗时 20 年完成,共计 26 卷,是迄今为止最全面的敦煌石窟研究著作。“搞研究不能关起门来,要让世界看到敦煌的价值。” 她积极推动国际合作,与美国盖蒂保护研究所联合研发壁画保护材料,与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共同举办敦煌艺术展。
2019 年,樊锦诗获得 “文物保护杰出贡献者” 国家荣誉称号。在人民大会堂领奖时,她特意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中式上衣,那是用敦煌壁画中的颜料色调定制的。“这份荣誉不属于我,属于所有守护敦煌的人。” 她说。如今,她培养的弟子们已挑起大梁:38 岁的苏伯民成为敦煌研究院院长,带领团队推进 “数字敦煌” 二期工程;45 岁的吴健专注于壁画修复材料研发,其成果已用于新疆克孜尔石窟。
五、结语:永不褪色的飞天
2023 年,樊锦诗在莫高窟设立了 “樊锦诗基金”,将自己的奖金和稿费全部注入,用于支持年轻学者研究石窟保护。基金章程的首页,印着她手写的一句话:“敦煌是人类的敦煌,守护它,是我们对文明的承诺。”
从青春少女到白发老者,樊锦诗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献给了大漠。她与丈夫彭金章的爱情,是分居 19 年里的 87 封家书;她对敦煌的深情,是 58 年里走过的 20 万公里栈道;她留给世界的,是永不褪色的数字壁画,和 “坚守大漠、甘于奉献、勇于担当、开拓进取” 的莫高精神。
如今,当游客走进莫高窟,在讲解员的手电筒光中仰望飞天时,或许不会想到,有一位老人用一生的时光,为这些千年壁画挡住了风沙。而那些数字世界里的飞天,正带着她的温度,飞向更远的未来 —— 这,便是文化传承最动人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