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3 年深秋,敦煌莫高窟的风沙卷着枯叶掠过第 17 窟的栈道。39 岁的常书鸿跪在脚手架上,用羊毫笔蘸着特制颜料,小心翼翼地填补壁画上的裂痕。他的帆布画裤沾满沙尘,原本梳理整齐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,唯有那双握着画笔的手,仍保持着在巴黎画室里的稳定。三年前,这位在法国画坛崭露头角的艺术家,毅然放弃巴黎的阳光与声誉,举家迁入大漠。此刻,他凝视着壁画上飞天的飘带,仿佛看见千年文明在自己指尖重获新生。从塞纳河畔的油画布到敦煌石窟的壁画墙,常书鸿用一生的迁徙,为莫高窟筑起了第一道人工防线,成为当之无愧的 “敦煌保护第一人”。

常书鸿:从巴黎画家到敦煌莫高窟的 “守护神”
一、巴黎觉醒:一幅画册里的命运转折
1904 年,常书鸿出生在浙江杭州的一个满族家庭。少年时入杭州艺专学习西画,1927 年赴法留学,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。在蒙帕纳斯的画室里,他沉浸在印象派的光影世界中,油画《裸女》入选 1933 年巴黎春季沙龙,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画家。当时的他住着带花园的公寓,与毕加索等艺术家交往密切,画廊老板捧着合约等待他的签名,巴黎的报纸称他为 “最具东方韵味的色彩诗人”。
1935 年的一个午后,常书鸿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偶然发现一本《敦煌石窟图录》。翻开画册的瞬间,他被那些线条飞扬的飞天、色彩厚重的经变画震惊了 —— 这些创作于唐宋的壁画,在艺术表现力上丝毫不逊于文艺复兴大师的作品,而自己竟对此一无所知。更让他心痛的是,画册序言里写着:“这些珍宝的最佳临摹本,藏于大英博物馆与法国吉美博物馆。” 那天晚上,他把自己关在画室,对着画册临摹《飞天》,颜料滴落在巴黎画派风格的油画布上,晕开一片中西交融的水渍。
“敦煌的艺术是我们民族的血脉,却在异国他乡被瞻仰。” 常书鸿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。1936 年,他婉拒了法国***提供的永久居留权,放弃筹备中的个人画展,带着一箱画册和对敦煌的憧憬回到中国。抵沪后,他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,却总在课堂上向学生展示敦煌壁画复制品:“西方艺术有毕加索,我们有敦煌壁画,这是中国人的艺术底气。”
1940 年,国民***决定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,邀请常书鸿担任所长。消息传来时,他正在重庆举办画展,画布上还是巴黎的街景与裸女。妻子陈芝秀不解:“巴黎的画廊在等你,为什么要去那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地方?” 常书鸿指着画展角落里一幅敦煌壁画临摹稿:“那里有比个人声誉更重要的东西 —— 一个民族的艺术灵魂。”
二、大漠扎根:用油画笔丈量石窟的岁月
1941 年春,常书鸿带着妻子、女儿和一批青年学子,踏上前往敦煌的路。从兰州到敦煌的 800 公里,他们乘卡车走了整整一个月,车厢里的画具与干粮混在一起,油画颜料在颠簸中渗染了行囊。抵达莫高窟时,眼前的景象比想象中更荒芜:石窟被流沙掩埋大半,栈道朽坏,第 16 窟的入口挂着牧民晾晒的羊皮,壁画上满是游人乱刻的字迹。当晚,他们挤在道士遗留的土坯房里,听着风沙拍打窗户的声响,陈芝秀哭了:“这不是人待的地方。”
常书鸿却在第二天一早就拿起画笔。他带着学生逐窟勘察,用油画颜料记录壁画的保存状况,编号、绘图、临摹,每天工作超过 12 小时。没有电灯,就在石窟里点油灯;颜料短缺,就研究古法,用矿物粉末和动物胶自制;粮食不够,就和弟子们去戈壁滩挖野菜。有一次,他为了临摹第 320 窟的飞天,在脚手架上连续工作 7 天,下来时双腿浮肿得穿不上靴子。
最艰难的是资金匮乏。国民***的拨款时断时续,研究所的经费常常只够买几支羊毫笔。常书鸿变卖了从巴黎带回的手表和相机,甚至典当了妻子的首饰。1943 年冬天,陈芝秀终于无法忍受这种与巴黎天差地别的生活,留下女儿离去。常书鸿在雪地里站了整夜,第二天依旧出现在石窟,只是画笔蘸颜料时,指尖多了一丝颤抖。女儿常沙娜后来回忆:“父亲很少提母亲,只是临摹《父母恩重经变》壁画时,总会红着眼眶。”
即便如此,常书鸿仍坚持用艺术唤醒保护意识。他指导弟子们临摹壁画精品,精选 200 幅在重庆、兰州举办展览。当《飞天》《供养人》等临摹作品展出时,观者无不震撼 —— 人们第一次意识到,这片大漠深处藏着如此璀璨的艺术瑰宝。梁思成参观后赞叹:“常先生不是在修复壁画,是在抢救一个民族的审美记忆。”
三、文脉守护:从画室到研究院的跨越
1944 年,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挂牌,常书鸿为自己定下三大使命:修复壁画、整理档案、培养人才。他参照巴黎卢浮宫的文物保护标准,制定出中国首部《石窟保护守则》:“修复者需先习画三年,懂壁画笔触;修补颜料必用古法,忌化学制剂;游客不得触摸壁画,禁带烟火入窟。” 这些规则,成为后世敦煌保护的基石。
他的艺术素养在修复工作中发挥了关键作用。第 254 窟的《舍身饲虎图》因烟熏受损,脸部模糊不清。常书鸿对照同期壁画的笔法特征,结合自己对佛教艺术的理解,历时三个月完成补绘,既还原了原作的悲悯气质,又不留修补痕迹。弟子段文杰说:“先生常说,修复不是创作,是让时光停在它最美的时刻。”
为了系统记录石窟内容,常书鸿带领团队对 492 个洞窟进行编号、测绘,用油画技法绘制洞窟剖面图,编写《敦煌莫高窟内容总录》。在没有复印机的年代,他组织弟子手工描摹壁画,复制精品 3000 余幅。1948 年,这些复制品在南京展出,***参观后题写 “敦煌国宝”,国民***由此加大了对敦煌保护的投入。
新中国成立后,常书鸿推动将 “敦煌艺术研究所” 改组为 “敦煌文物研究所”(今敦煌研究院前身),实现了从艺术研究到综合保护的转型。他引进苏联专家的加固技术,解决壁画起甲问题;在窟区种植防护林,抵御风沙侵蚀;创办 “敦煌文物保护训练班”,培养出新中国第一批石窟保护人才。1959 年,当他看到年轻学子用自己编写的教材学习壁画修复时,笑着说:“敦煌的保护,终于不是一个人的战斗了。”
四、精神传承:风沙吹不散的赤子心
1962 年,常书鸿在莫高窟举办了一场特殊的 “画展”—— 将自己在巴黎创作的油画与敦煌壁画复制品并列展出。观众在《巴黎街景》的光影与《反弹琵琶》的线条间穿梭,忽然读懂了这位艺术家的选择:他把西方绘画的严谨带入敦煌保护,又将敦煌艺术的厚重注入民族审美。
“文革” 期间,常书鸿被下放到莫高窟的农场劳动,却仍偷偷用树枝在沙地上勾勒壁画纹样。1973 年恢复工作后,69 岁的他第一件事就是爬上第 96 窟的脚手架,检查弥勒佛塑像的保存状况。弟子们发现,他的笔记本里还夹着 1935 年那本《敦煌石窟图录》的扉页,上面的字迹已被摩挲得模糊。
晚年的常书鸿定居兰州,但每年必回敦煌。80 岁那年,他在第 17 窟(藏经洞)前驻足良久,对随行的年轻人说:“当年藏经洞的文物被掠走,是因为我们不懂它的价值;现在我们守在这里,是要让世界知道,中国人能保护好自己的文明。”1994 年,他在临终前嘱托:“把我的骨灰撒在莫高窟的风沙里,我要永远看着它。”
如今,莫高窟的数字展示中心里,常书鸿修复壁画的影像与他在巴黎的自画像隔空相望。那位曾在塞纳河畔描绘阳光的画家,最终让敦煌的阳光照亮了民族文化的长河。他创办的敦煌研究院,已成为全球石窟保护的标杆;他培养的弟子,正用现代科技延续着手工修复的虔诚。
从巴黎画室到敦煌石窟,常书鸿的一生如同一幅跨越东西的油画。画布上,有塞纳河的波光,有大漠的风沙,更有一颗艺术家的赤子心 —— 他用画笔丈量文明的厚度,用坚守筑起精神的堤坝,让莫高窟的飞天,永远飞翔在民族的记忆里。